妈妈的出走

2020年02月02日分享于pFinder邮件组。

谢谢贺老师挂念,与人分享能帮我缓解愁绪,带来喜悦和能量。去年发生的事情很多,就拣年初时母亲出走的那次经历做个分享吧。

去年上半年,我的人生中卷起了惊涛骇浪,直到今天还是余波未平。

春节假期快要结束的一天,房子临近租期,我跟姐姐张罗着换个大点的房子,好让三个人住着不太拥挤。原本计划着跟妈妈一起,但她那天魂不守舍、乖张暴躁,总站在阳台呆呆地向外看,我们以为她只是脾气不好,还在为昨晚的事情恼怒,也就没太在意。上大学以来,我跟姐姐都已经习惯了漂泊在外、居无定所的感觉,也遵守和践行着现代人所崇尚的契约精神,并不觉得房东来家里商谈退租事宜时,拿个卷尺在家里量各处的尺寸是多大的事情,更不会在意与来家里修电路的电工多攀谈几句会招来什么灾祸,可妈妈对这样的行为却表现出了强烈的不满,她感受到了冒犯和不被理解,于是对我俩恶语训斥,这难免招致我俩升高语调、加快语速与她辩驳。不用说,读了多年书外加几年的涉世经历,德慧有没有增长不知道,对自己才智倒是足够自信,丝毫不愧疚于所逞口舌之快。

我跟姐姐找了一上午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中午回家时,沮丧之余还被妈妈反锁在了门外,敲了十多分钟才进了家门。问她不开门的原因,也不说。这时候其实已是一次征兆,但爱心被焦虑和自大遮蔽,感受不到这是一种异常信号。下午再次外出回家时,同样的征兆,又一次被忽视,从而酿成了之后的灾祸。妈妈开门后,迅速往楼下跑,我从小很黏她,下意识地跟着她下去,却被她骂了回来,心中想着她或许是想一个人去公园散步吧,因为在我和姐姐每日上班长达十个钟头里,她时常到公园散步排解烦闷,于是下意识地说服了自己。可等回过神来,感觉却是无来由的惶恐不安。事后想来这惶恐不安除了两次敲门时的反常信号,还有她出门的时间不似往常,已近黄昏,再有就是她对我跟随时的态度比任何时候都要暴怒。

我迅速跑去公园、超市、水果摊,所有我带她去过的地方找了两三遍,毫无收获。接下来的四天格外煎熬,茶不思,饭不想,夜难寐,悲伤之余,还要竭尽理智,想一切办法。

我们发觉妈妈没有带手机,也不清楚她出门时穿的衣服,只记得背了个包,身上应该有一千多的现金,身份证在包里。

出走的当天夜里也不好惊动亲戚和朋友,只能自己东奔西跑,缓解焦虑。第二天开始到派出所报案,结果被告知无法立案。派出所立案需要证明丢失人要么低龄,要么有人身危险。派出所立案应该能够调动较多的警力和资源,但像我们遇到的情况很难立案。一般成年有自理能力的人,就是存档留个事件也在48小时以上。跟派出所的民警沟通前后其实也就是几句话,但只要站到他们的立场上,也很快能明白他们的难处。他们的工作方式跟普通上班族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围绕的都是人(分队)、项目(案件)和技术,管理上是资源、授权和行动。案件和事件能调动的警力和资源不同。事件最多能根据身份证查查内部的网络系统,没有查询街道视频监控系统的权限;案件的话需要分队上报上级,排优先级,然后自上到下的调配资源(包括警力和特定的授权)。我如果是个民警,大概也不会觉得这个事件足够立案,毕竟事件的影响力微乎其微。立案的都属于刑事案件。

民警是不会说出事件影响力这样的词汇的,这样的词汇只能在制定规则和学术系统中使用,在实际案件中,一则对事件家属心理上是种打击,另一则与民警的职责相悖。回到学理上,即便我没学过刑侦学,只要我有基础的理智和同理心,也能明白事件初期其实很难确定一个事件的影响力。

我不知道其他人在想到这个层面的时候,之后会产生哪些想法。扩大事件的影响力,很显然的手段就是靠媒体,迅速扩散消息。可我会有两个顾及,其一,知道的人越多,对事情的解决未必越好,因为也担心有用心险恶的人;真正决定事件影响力的主要因素并不是知道这个事件的人数的多寡,而是民警所说的是否有人身危险。我还会想象出这时一些家属的可能行为,要么纠缠民警,哭闹;或者埋怨民警甚至引发仇恨,散布言论说民警不作为。这些想象出的行为在我的脑子里并不是简单的停留,而是确实觉察到,并且仔细思量,认为没有任何正面的价值,还可能造成事件的恶化。若让负面情绪控制了心智甚至是采取了行动的话,会实实在在的有损道德。结果大概率是真正的症结找不到,目标也达不成,还给自己带来更严重的负面情绪,甚至遮挡了自己对环境的真实感知力。

派出所只是一天跑一次,跑多了也没价值。能做的不外乎,了解一些派出所内部规定,跟民警熟悉熟悉,留些个人信息和联系方式。

回到家坐不住,电话联系老家表哥,托他到家乡车站看看她是不是坐着车回去了,也不敢随便惊动妈妈的兄弟姐妹,毕竟他们都上了年纪,告诉他们只能干着急,帮不了太多忙。除了打电话,另外能做的就是到附近她常到的地方去一遍遍检查,再有就是大观园、植物园,我带她去过的地方,指望着能够幸运地碰到。可一次一次的期望落空后,内心就更加清楚什么是人海茫茫,什么是缘分。用精确的语言说是对几公里还有几千万分之一有了更深切的体悟。人与人的相遇和陪伴可远低于这样概率。说到这里,插句题外话,我近几个月面试人,总爱问大数加法的问题,我问他们对大数应用的了解,知道的人很少。问周围人对于宇宙中粒子的总数量级的了解,包括量级本身和估计方法,知道的人数是零。人们对这些别的领域,但在我看来却是关乎一个人价值观建立的问题,不是太关心。

老家也没什么消息,我还能做的就是挨个查看周围的视频监控,至少能增加些信息,知道她出走时穿的衣服和离开的方向。银行营业点和社区的视频监控都是受严格管控的,没有派出所的民警亲自到访,是不给查看的。街道的视频监控都不知道是什么单位在管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问周围民营商铺的私人监控。两天下来也就只看了两家,只有一家有收获。收获便是我后来在朋友圈和媒体上公开的那张照片。获得的信息仅仅是她出走时穿的衣着。至于她朝着哪个方向离开,有没有乘坐出租车或是地铁,一无所获。一个监控摄像头的覆盖范围非常有限。此外,我能想到的还有附近地铁站的视频监控,但也同样是无权查看,并且地铁站的入口众多,时间范围估计也只能缩小在两个小时,精确到十分钟,即便能看,也不是一个小的工作量。

雨水期间的北京夜里很冷,警察没有查到妈妈的住宿记录,她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并且她的信息获取能力很差,我不仅担忧她的安全,也很担忧她的温饱。我跟姐姐商量着要等到民警登记了再公开从朋友圈寻求帮助,想着至少一些片警能在巡逻的时候有所留意,以增加人身安全。恐惧心理让我无法去信任扩散信息后带来的是喜还是患。最终两天后,我们在各自的朋友圈发布了信息。为了方便大家转发,我把所有的文字和内容都放在了一张图中。之后,许多朋友都纷纷转发,很多热心的朋友私信我帮着出谋划策,虽然情绪低落,但也备受鼓舞。其中最令我感动的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同事,经我经理介绍,因为住得离我较近,给了很多关怀和好的建议。她不仅帮着把消息转发到她们的社区微信群中,还主动提出愿意借车带我在夜里绕街扫视。我一方面因为陌生不愿接受她太多恩惠,另一方面自己那个时候的悲观情绪很重,并不认为这样的方法会很有效。可后来跟姐姐聊了这个提议后,我开始有些动摇,觉得至少要试试。她的分析是夜里能留人的地方除了宾馆、网吧,再有就是车站、肯德基和麦当劳。如果人是在街边,凌晨人少,也很容易看见。

我联系了一个要好的朋友,请他帮忙。我们起初绕着非环路走,遇到一个营业的便利店就进门问一下。店员们都是些漂泊在外的年轻人,听了后大部分人很乐意转发到他们的工作群里,但也有有所顾及的,我也表示理解。从朝阳开到海淀,并没有让人看到希望,北京城街道众多,即便不重不漏地走一遍,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要几天,何况还可能恰好擦身而过。无法缩小她活动的范围,我们最后能做的也只是在北半城过了一遍肯德基和麦当劳。令人欢欣的是里面无家可归的人很多,妈妈可能在其中;可令人悲伤的是这些人大都衣衫不整,酣睡时气味刺鼻。他们迷茫和落魄于这人世间,没有太多人在意,更别说关怀,好在这些快餐店还能容得下他们。一晚上下来,我担忧朋友身体扛不住,觉得该看的都看到了之后,就嘱咐他回去了。

如朋友所说消息在朋友圈中的二度转发率往往不高,可是消息在小城中的扩散速度却很快。妈妈的兄弟姐妹很快打来电话询问,甚至爸爸的兄弟姐妹、朋友和远方亲戚也都陆陆续续打电话来确认消息的真实性。不管是真正关心也好,看热闹也罢,我都尽力回复。二姨和小舅在家里坐不住,连夜坐火车跑来帮忙。他们的到来给我带来了更多的温暖,那时我的期待已经跌落至谷底,我甚至开始感到我丢掉了妈妈在身边的信号,这种信号不是物理上的信号,而是家人之间那种牵绊的信号,我感觉上天是故意把她藏了起来,在考验我。也是这时,我悟到了这个事情能有转机的四个关键要素:第一,我跟姐姐期待她回来的愿力;第二,妈妈还想回来的愿力;第三,公安系统的责任心;第四,社交媒体的爱心。这四个要素中,前两个至关重要,三四是辅助的。这几个要素虽然听起来显而易见,但人在慌乱的情绪中,很容易丢掉。我无法知道要素二如何,我更是相信没有人能控制要素三和四,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坚定信念,保有我的愿力,期待妈妈还能保有一丝感应,信任公安系统和社交媒体。个人的肢体力量和智力在庞大的系统和广袤的复杂面前都不值一提,可人的信念和愿力虽无法度量,却可以集中和坚定。事情的发展自有内在的规律,我们能做的只有努力促成事情发展的因缘,任何人都无法控制事情发展本身。

伴随着一年多来的成长经历,我对姐姐寻求佛学院的师兄们帮忙诵经回向的态度也渐渐改变了态度。从起初的不认同的沉默慢慢转变为了中立的沉默,到今天我大概是认同了。我想起初的不认同,源自于从小所受的教育和社会中的负面信息。其实只需要简单动一动心智就能感受到这是件出发点没有坏处的事情,出发点没有坏处很重要。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四天上午,我接到了家附近民警的电话,说天安门附近的片警找到了她。那几天恰逢两会期间,天安门地下通道的戒备加强,进入人群要检查身份证。公安系统里,妈妈的身份证在存档时候被监控了起来。听到消息后,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我镇定下来,联系上姐姐后,一起赶往天安门附近的派出所。民警在简单问询和登记后,引我们见到了妈妈。见到她时,她披散着头发,手中只提了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一瓶矿泉水,脖子上的佛像不见了,肩上挎的包也不见了,谢天谢地,身份证还在身上。那天她不愿跟我们走,民警只问她我们是不是她的子女,她回答是,民警便帮着劝阻。我跟姐姐没有太多过问她这几日是在哪里度过的,即便我后来问她时,她也不愿多说,只说她开始在车站呆着,包和佛像都被人拿走了。她是梦里梦到姐姐说让她到天安门,才过来的。

那天下午,单独感谢了私信我的人后,第二天我在朋友圈写下“妈妈昨天上午10点多被民警在天安门附近发现,人现在很好。一家人遭受这次劫难,多亏民警、媒体还有各位亲朋好友的鼎力相助,才得以平安度过,浴火重生。祝愿各位能始终保有真情、真爱,单有理不足以让人生起实信,有实信才能稳住生的希望,保有乐观的态度。”

到今日,回望那几日的经历,我自认为这段经历后的收获总结是到位的。

听完我的故事,最后来分享个读书方法吧。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我今年要满三十岁了,我感到我已逐渐找到了做人该有的立场。

近几个月来,我开始找来六本不同注解的《论语》(包括英文的),每天读三则,自乐于孔门师徒待人接物的态度以及后人在其之上的发挥。这个读书方法我是从樊登那里学来的,很有趣,推荐给大家。曾经我感受到的教育观念是革命式的,不推倒旧的就没法建立新的,于是信现代医学就要把传统医学踩在脚下,信科学要把神话、宗教信仰视作愚昧,信民主和自由就要批判儒家伦理作落后的封建思想,否则怎么做时代的先锋和弄潮儿。可“旧的”真的被推倒了吗,“新的”就真的新吗。当真正放下傲慢,正心正信去读经典的时候,却发现经典从来都不曾被推倒,被推倒的只是在邪心与邪信下滋生的邪念与邪见,在傲慢与自大下蔓延的恶语与暴力,在懒惰与自弃下引诱出的欺凌与压迫。革命饱含着激情和热血,却也满是伤口和剧痛。纵有历史千万年,也仍旧可以一叶障目,结果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望共勉!

发布人

jeremy1990

现居北京,就职于亚马逊中国,软件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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